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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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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年破歲,落了半冬的雪,春季暖風總算是吹入了長丹。

窗外時不時有消融雪水的滴落聲,聽著讓人不禁心生寒意。不歸又添了爐子,低頭聽宗帝吩咐。

“春試在即,這三年一場的盛事,引天下士人共矚目。今年的考生裏又多有蔭族子弟,想來屆時當更為精彩。”宗帝喝著翠頂留芳茶和藹地同她說,“不歸對此可有想法?”

不歸恭謹:“後宮不可幹政,舅父問錯人啦。”

宗帝一笑置之:“你如今可是朕的長女,將來也要立府的,又素來是朕的臂膀,豈可與等閑後宮較之?說吧,與舅父論什麽規矩呢。”

不歸上前給宗帝捶肩,笑道:“那不歸便僭越了。我只知道,馮太師乃天下讀書人楷模,歷屆也是太師連同翰林院監考的,只不過此番太師愛子也在考生裏頭,免不了要避嫌。故此不歸鬥膽一問,舅父覺得,還有哪位元老有資格代替太師的位子?”

宗帝欣懷:“你覺著呢?”

“太師是大儒,也是帝師,與皇家息息相關,位於首席監考更能顯出天子重視。不歸孤陋寡聞,只論年年除夕所見的官員們的話,大抵也只有一位元老能當得起這威望與重擔了。”不歸語氣和緩,“但同為楚家,只怕威望過高,舅父要芥蒂。”

宗帝挑眉,拍了拍她的手:“剛還說不敢幹政,這回話頭倒是大膽了。”

不歸笑:“都是一家人,君臣之外還有尊長敬師一德,叔公三朝輔佐,您和我母親、我與那仨弟弟也是他看著長大的,也就鬥膽敢出口了。”

功高震主從來都惹君王忌諱,尤其同為皇家人。不歸明面上提了一句,過後也只談親情,不敢再觸龍鱗了。

她捶著宗帝的肩膀,叔公是怎樣的人,她上一輩子已經知曉了。

當年女帝踐祚,安穩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封亂戰之中的死難英雄。

第二封便是威親王,朝無異議。

而後回憶乍然收不住了。

宗帝悠然飲茶:“皇叔為人,朕自然是深信的,然他人免不了口舌,到底麻煩。”

她沈默了好一會:“那不如,再添一位皇室掛名輔助。”

“哦?誰人勝任呢?”宗帝笑問。

不歸輕聲:“女兒不才,願冒天下之大不韙輔助叔公,輔助您。”

宗帝晃了晃,即使心裏是打算著順水推舟,還是因她的話楞住了。

直待到傍晚她才從禦書房走出來,回到廣梧時,宮人們當差毛毛躁躁的,沏來的茶水溫不適,不歸指尖撫過茶杯,便揮手讓人退下去。

羅沁在內務部忙著還沒回來,萍兒正在接管茹姨留下的一宮雜務,正處在各自挑大頭的要緊時刻,不歸便不再添事,取了梳妝臺上瓶中一根枯枝,攏手走去勿語齋。

她隨意翻著楚思遠的書桌,端詳他的字跡與策論草稿,再看他平日都讀什麽書,索性坐在椅子上,拉開抽屜也看看。

裏頭有個沒蓋好的匣子,她隨手一揭,看見一套流光溢彩的避毒玉杯。

她拿出一個,自言自語:“怎不舍得用?”

原本安詳趴在地上的肥花貓瞧見了那杯,頓時起了精神,謔的跳上書桌,擡著前爪想去扒拉玉杯。

不歸推開這肥崽,笑道:“怎麽?想拿莫厭醉金杯當玩具?從前也不見你對這上心……”

她又收住了話,笑意散了,花貓見狀趴在書桌上,不鬧了。

不歸坐了片刻,忽然搖了搖桌上的傳喚鈴,招來林向,叫他拿壺酒來。

若是茹姨在,定然不準她在飯點前飲酒,林向沒想那麽多,只問:“殿下想喝什麽酒?”

不歸看一眼窗外積雪:“兩壺白雪紅尾。”

林向連忙下去取,沒一會就拿了個食盒來,附送了幾樣她平日最喜歡的魚片點心。

“下去吧,等公子回來再叫孤,除此之外,不準前來打擾。”

於是勿語齋的門被掩上,不歸端出那點心,擺在肥貓面前:“小雨,剩你和孤了。”

花貓把胖臉埋進點心裏,她則取了酒壺自斟自飲,像前世那樣對著貓絮絮叨叨:“孤預備積蓄點財物,日後有不妥,至少能拿銀錠鋪後路,只是不知道茹姨在外頭如何。今日孤又鬥膽請求參政,舅父雖答應了,到底是要給他添麻煩……”

胭脂色的酒一杯杯入喉,縱然醇雅,縱然借醉金杯飲來極好,但回憶一襲,十分溫甜還是成了百分辛澀。

“孤不封你……不封你……”她有些醉了,“本就寸灰不存,拿個沒穿過的衣冠去作皇冢有甚麽意思……還嫌孤不夠瞎是不是……哪都要瞧了聽了想起你……”

一壺盡,提另一壺時握不緊,灑了桌面些許,花貓正幹噎了許多點心,便湊過去舔美酒。

不歸摸著它毛茸茸的腦袋,喋喋不休:“小雨,你最懂孤了……你說,孤的話有沒有理……”

她再飲一杯,手指勾住杯耳垂下,眼角緋紅地睡過去了:“魂兮歸來,何遠為些啊……”

花貓啼叫了幾聲,肥腦袋貼在書桌上也醉了過去,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掃動那一排毛筆,發出與融雪聲一般好聽的聲音。

“四弟,天色已晚,不如留下來與我們用晚膳吧?”

楚思遠從書裏擡頭,這才發現天色已晚,抱歉地摸摸頭:“不了,一不小心看入迷,已經打擾大哥這麽久了,怎麽好意思再蹭飯,弟也該回去了,不然八成要挨阿姐的罵了。”

“長姐往日會罵你麽?”

“嗯,會冷我。”

“長姐她是外冷內熱,小的時候,她也很疼我們。”思平笑笑,“如今我們一個個都高過她去,唯獨你最小,又是她親自帶回來的,最惹她上心。”

楚思遠呵呵:“我也會長大,誰還能永遠是個孩子,由著人寵。”

“我倒希望,長不大便好了。”思平輕笑了一聲,又見他還在抓緊看書,便道:“你若喜歡這楚辭便拿去吧,素日空閑讀一讀也不錯的。”

楚思遠看完那一章,如釋重負地合上:“不用啦,我其實只想來看看這一章,謝謝大哥,我這就回去了。”

淑妃張羅著飯菜挽留,宛妗都備多了一份碗筷:“小魚不餓麽?吃些再走嘛。”

淑妃笑說:“已派人去和你長姐說了,無妨的。”

宛妗又過來牽他袖子,楚思遠難以回拒,只好和他們坐下:“淑妃娘娘,大哥,思遠叨擾了。”

“都是一家人,不擾。”淑妃舀湯給他,“宛妗剛來不久,宮裏沒什麽小友,思遠多來陪陪她才好呢。國子監雖天天見的,到底不如同張桌子吃飯來得熱絡。”

宛妗有些不好意思,又確實高興,夾著肉丸子給他再夾給思平:“是呀,你別拘束。”

楚思遠盛情難卻,只好連連點頭。

其間淑妃繞著彎關心他:“不歸自己也還小,若你娘親還在,也不至於無人照顧……唉,當娘親的著實怕這個。”

楚思遠頓了頓,點點頭沒說話,聽著淑妃溫柔的聲音,最後忍不住紅了眼眶:“我娘要是還在……”

宛妗離家來皇宮,也有思家心緒,女兒心弱,吃了幾口忍不住哽咽。

淑妃忙哄兩個人,思平拍著他後背嘆息:“母妃怎的說這個?四弟還小,徒惹他傷心。”

宛妗也顧不上別的,握住他的手反來安慰他。

楚思遠不自覺握住,肉乎乎的溫軟小手,一如他記憶中所想的那樣溫暖。

他看著宛妗,又說:“謝謝你。”

這頓飯吃得人眼睛酸澀,直到回去的路上他才穩了情緒,扇了扇自己的臉,收拾好心情回廣梧。

“我回來了——”

天已黑了,眾人餓得前心貼後脊的,一見他回來,那目光都抖擻起來:“公子回來了!”

“怎麽了?”

羅沁沈吟一聲:“殿下在勿語齋裏不讓人打擾,吩咐要等您回來。因此殿下未用晚膳,大家也不敢動。”

楚思遠一楞:“一直在等我?”

“是。”

羅沁知道公子在別宮用飯後,自然是有去勿語齋的,見了主子那模樣,又心疼又難過,但想了想最終沒打擾,添了火爐和毯子,把地龍也燒起來,隨她和貓繼續可憐巴巴地睡覺。

淑妃慣會做人,她便要叫公子看清楚,何處才是你的家,誰人在守你,免得來日被撬墻角。

楚思遠急急忙忙便跑去勿語齋那,敲門道:“阿姐,是我,我回來了,你怎麽能不吃飯?”

叫了幾聲沒人應,他只好推門進去,貓被驚醒了,人卻還皺著眉睡著。

楚思遠倒吸一口氣,屏息上前,看見書桌上放著早已枯萎的紅楓樹枝,眼睛一疼,蹲下身取走勾在她指間的莫厭醉金杯,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酒氣,又仰頭端詳了一會她的睡顏,心揪得厲害。

他輕輕握住她纖薄的冰冷細手,低低喚道:“阿姐,起來吧,思遠回來了。”

不歸眉頭動了動,迷蒙睜開眼,看見了眼前的少年郎。

“孤要封死難英靈。”

“第一封,陳大將軍、三將軍,謚國衛公。”

“第二封,威親王,謚國鎮公。”

一直封到賈元、薛茹,其間元老和禮部偶爾會出聲指出哪個不妥加以勸諫,並無一人反對。

直到最後,宰相於爾征追問:

“陛下為何不封郁王?”

一時滿座靜寂,懼女帝翻追舊賬。

一身孝白的女帝安靜了許久,嘴角如牽線木偶那般緩緩揚起,道:“不必了。”

“孤敬他可貴的死之自由,焉能再以死名縛他。”

封了有什麽用?這都是封給活人看的。與他有關的還有幾個剩在世上?有關者無意多思,無關者有心杜撰,封了叫世人後人嚼著口舌,多不好。

封了,你就能回來了?

不歸輕笑,心想還做夢呢,便俯過身去,輕不可及的,在他額上蜻蜓點水地一點,長長嘆了一聲:“你……回來看我了啊。”

一時心魂激蕩,一時淚如雨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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